听到蕖香的呼唤,躲在不远处的阿霁呼吸一滞,他藏身在阴暗的巷子里,如同过街老鼠苟延残喘着。 他看着站在大雨之中、焦急地寻找着他身影的蕖香,几乎忍不住要冲上去,跑到她面前,对她说一句。 “我在这里。” 但他不能。 自那夜他持刀杀了虎二之后,他隐隐感觉到,自己被人盯上了。 他不确定暗中盯着自己的人,究竟是谁。 或许是冯兴,或许另有其人。 西门小官人虽落网了,但没有人能够保证,他们没有别的同伙。 若是被躲在暗处之人,得知自己了结了虎二的性命,会不会来找他寻仇? 更有甚者,此事会不会连累到蕖香? 因此,为了谨慎起见,他躲藏了起来。 他生在虾子巷,长在虾子巷,在这鱼龙混杂的法外之地,找一个容身之所,并非难事。 因此,他才会拖着受了重伤的躯体,离开了居所,像流窜的老鼠活了下来。 他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的蕖香,青肿的眼睛益发地干涩,他想迈出步伐,走向她去,可他的双腿如同被定住了一般。 而且,在他心中最为隐秘的角落,还有一事无法言说。 他不能见她,更不敢见她。 如今的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自杀死了虎二之后,他夜夜都做着噩梦。 梦中的自己,是毒蛇,是猛虎,是嗜血的禽兽,是手持尖刀的恶鬼。 他回想起了虎二倒地之前那一双赤红的双目,死死地瞪着他,好似要将他拉入无边的地狱一般。 那一刻,他知道,他被诅、咒、了。 他被恶鬼拖入了无法醒来的噩梦,或者说…… 是他不、愿醒来。 因为,他的的确确,从杀戮之中感到无与伦比的愉悦。 如今的他,不敢见她。 他怕在她纯真的瞳孔中,倒映着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阴暗的,充满着浑身的血腥,就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她会厌弃这样的自己吧。 所以,他才会躲在暗处,远远地看着她,面对她的呼喊,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眼下的自己,只有远离她,才是真正地对她好。 他苦涩地一笑,拖着一瘸一拐地步伐,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向了更阴暗的地方。 他的身影拉的很长,像是一只徘徊的孤鬼。 “阿霁哥哥——!”蕖香又大声呐喊道。 他的步伐再一次止住了。 “无论你在哪里,你都一定要好好的!! “再见到你时,我要请你吃酥油鲍螺!”蕖香用尽全力地呐喊道。 身边过往之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这个小丫头。 唯有躲在角落之中的他,低下头,拼命忍住抽噎。 可哪里忍得住,被揍得乌黑青肿的脸上,眼泪鼻涕全都流了下来,极其狼狈。 但眼泪流到嘴中,却是甜的。 此时,暴雨初歇,雨过天晴。 一道光芒万丈的彩虹如一座天桥横亘在天空之上,终日昏暗的虾子巷,竟也有了几分绚丽。 明媚的阳光,照耀在人群之中的蕖香身上。 她的笑容是那样的纯真,又是那样的清澈。 就连躲在黑暗之中的他,也深受感染,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他嘴角牵起了一抹释怀的笑。 他知道,只要有她在, 他坠入的,就不是万丈深渊。 …… 华灯初上,凤凰台的院落中堆满了许多箱笼,皆是淮安小郡爷送来的聘礼,处处贴满了囍字,挂满了红帐子,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甚是热闹,上上下下的丫鬟婆子都喜气洋洋的张罗着陆丽仙要嫁给淮安小郡爷这件大喜事。 大丫鬟绿柳最是得意,彼时她站在院中,趾高气昂指挥着一帮小丫鬟子仔细清点箱笼里的东西,忽而瞧见蕖香像个落汤鸡回来了,心中不悦,叉起腰骂道:“你这个小蹄子,又哪里野去了!”登时又是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蕖香没找到陆霁,心情十分低落,又因淋了雨,头昏脑涨的,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绿柳瞧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更是生气。 怎么,不过是一个小丫鬟,怎么竟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 她正准备上前提溜起蕖香的耳朵,甩一个耳刮子,忽瞧见凤妈妈身边的佟婆子来了,这才罢了,神色冷淡地说道:“唷,佟妈妈来了,可是稀客呢。” 那佟婆子满脸堆笑道:“三日后花魁娘子就要出阁,时间紧事情多,绿柳姑娘辛苦了。” 这婆子上上下下打量了绿柳一眼,瞧见她耳朵上戴着的那一对金镶明珠耳铛,一脸惊讶:“唷,瞧姑娘戴着的这一对金镶明珠耳铛,可是珍贵呢!这可是花魁娘子春日宴上作诗讨得的彩头吧?” 绿柳用丹蔻拨弄了这一对耳铛,十分得意地说道:“自然是花魁姐姐赏给我的。” 佟婆子又恭维道:“这楚云阁上上下下谁不知道,绿柳姑娘是花魁娘子身边最得意之人呢。想来待花魁娘子出了门,定是要将姑娘一起带去郡王府的,届时姑娘也跟着享福了。” 按规矩说,娼姐儿出门,是不准带走服侍的丫鬟的。 但陆丽仙是花魁娘子,不比普通的姐儿。更何况,她是被淮安小郡爷赎走当外室,这身份尊荣又体面。 为了讨好小郡爷,也为了楚云阁的体面,凤妈妈不仅将花魁娘子“出阁”一事大操大办,更是许陆丽仙带走两个丫鬟。 虽陆丽仙尚未说要带走哪两个丫鬟,且不用猜,定是那两个贴身服侍的大丫鬟绿柳和黄莺儿了。 绿柳听到佟婆子这一番恭维的话,心中很是受用,面上依旧淡淡的,说道:“这些闲话日后再说,佟妈妈赶着天黑来,可是有事?” 那佟婆子面上的笑容更深了,整张脸都挤成了一朵菊花,眼睛偷偷觑着院中的箱笼,搓着手道:“那个,嘿……。想来花魁娘子三日后就要出阁了,这着急忙慌的,怕人手不够,因而凤妈妈叫我将这些箱笼抬走,也好帮姑娘分担些杂活。” 听到这话,绿柳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胸脯子上上下下起伏,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好你个老东西!都已经收了淮安小郡爷一千两银子的赎身钱,竟然还把主意打到了这些聘礼上!! “这些东西,是需得我去问一问花魁娘子,再做定夺。” 绿柳气得脸都黄了,顾及这婆子后面是凤妈妈,不好翻脸,这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你不用问了,让她抬走就是。” 说话间,大丫鬟黄莺儿已经站到了绿柳跟前,神色平淡地说道。 绿柳听罢,眉毛一挑,杏眼一瞪说到:“这些东西是淮安小郡爷指名道姓要给花魁姐姐的,怎么能轻易给人!” “刚刚花魁姐姐和我说了,凤妈妈要拿什么东西,尽管抬走就是。”黄莺儿不理会快要炸了毛一般的绿柳,对着佟婆子说道。 佟婆子一听这话,忙喜得眼儿没缝,弓着腰道谢道:“还是咱们花魁娘子知道疼人!凤妈妈也没算没白养活一场。” 说着,这婆子便指使小厮将这堆在院中的箱笼都搬了个罄尽。 绿柳眼睁睁地看着这帮人将箱笼都搬空了,又气又急,见黄莺儿无事人一般,又不敢去问陆丽仙,跺了跺脚,丢下了一句,“什么凤妈妈,压根就是个强盗头子!”就气跑了。 黄莺儿也很是无奈,叹了口气,这绿柳娇养的竟是比小姐的脾气还大了,这以后可怎么得了。 她转头又看到了杵在原地、耷拉个脑袋、浑身湿哒哒的蕖香,怔了一怔,说道:“你回去歇息吧,我叫小厨房给你端一碗姜汤,免得着凉。” 她知道,陆丽仙对这个小丫头很是不同。 因而她从来不去约束这个小丫头,日常起居也是很照顾。 她虽也叮嘱过绿柳,但绿柳偏是不忿,要处处和蕖香为难。 蕖香听了这话,依旧杵在原地,闷了半晌,这才问道:“花魁姐姐当真要嫁给那淮安小郡爷了吗?” 黄莺儿一怔,“是啊。聘礼都收下了,三日后就该出阁了。” “那丽仙姐姐走了,我该怎么办?”蕖香耷拉着脑袋,闷闷的说道。 黄莺儿知道,以蕖香的姿色,怕是入不了凤妈妈的眼,应该还是个丫鬟命。 “你可能会被卖出去,也可能去服侍其他姑娘,这也说不定。” 蕖香闷闷地“嗯”了一声,就走了。 她心中很不是滋味。 凤凰台虽不是她的家,好歹也是她在楚云阁这个虎穴狼窝里的容身之所。 不过短短月余,碧桃姐姐命丧黄泉,蕙兰姐姐独自归乡,而丽仙姐姐要嫁给他人做外室。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改变了一切。 这让稍稍安定
的她,心中又有了无家可归的飘零之感。 若凤妈妈把自己卖给他处,素素又该如何?她们可是要同生死、共进退的好姐妹啊…… 这些事情,在蕖香小脑袋中就如一团乱麻。但是,这一切又不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够左右的事情,只得认命罢了。 蕖香走了,黄莺儿却依旧站在原地。 她虽不是服侍陆丽仙时间最长的丫头,却自认为是最懂得陆丽仙心思。 虽说淮安小郡爷是这金陵城最尊贵体面的上等人,但他脾气古怪,性格乖戾也是出了名的。 以她对陆丽仙的了解,陆丽仙是不愿意做他的外室的。 不知怎的,突然又变了主意? 她遥遥地望着陆丽仙的房间,见里面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灯,西窗倩影愈发单薄消瘦。 黄莺儿耸耸肩,自己真是想多了,能嫁给淮安小郡爷做外室,这不是最好的选择了吗? 或者说,哪怕是花魁娘子,除了这条一路,也无路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