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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 章

“现在是谁在你跟前伺候?”卫勋问她。 “一个叫小花的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也不大,怕死人——”邵代柔截住嘴,呸呸呸了几声,“就是胆子小么!还没走到灵前,那小胳膊小腿都抖得跟什么一样,我干脆让她别跟来了,我也用不着伺候,叫她迟些时候来接我就是了。” 话说得理直气壮,底下其实也有不可当面言说的私心。在灵前的时候,是她难得能跟卫勋名正言顺相处的时光,他兴许是习惯了,每每都选择她对面的蒲团,虽然两个人之间说的话也没什么不可见人的,莫名多出来一个人杵在一旁,邵代柔总归是觉着不太便宜。 邵代柔没有被丫鬟簇拥围绕伺候的记忆,因此也没有那些老爷夫人的习惯,听说在他们眼里,丫鬟小厮就跟桌椅板凳没什么两样,谁说话时会避着桌椅板凳呢? 反正她是做不到,人就是人,哪能跟死物一个样。 她想想小花怯生生的模样,笑着说:“不过小丫头脾性还不错,使唤得动,手脚也勤快,好歹比那恶婆子要好得多了。” 卫勋的声音有些发冷,“你所说的仆妇被连夜发卖,应该是因为我警告过李家人。” “啊?”邵代柔吃惊极了,诧异望过去。 她的两瓣嘴唇微微张开着,因着不冷了吧,勉强有了些血色,不算顶红,加之有些呆滞的眼神,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翠芽似的粉嫩来。 卫勋一顿,收回了目光,“如果有选择,我并不愿意看到人如同牛马一般买卖,只是将计就计走到这一步。这也好,往后李家人再想对大嫂不恭,多少要顾忌掂量几分,大嫂的处境总归能好过些。” 邵代柔听得笑起来,莫名生出了一些类似卫勋捍卫她之类的想象。事实怎么样她才管不着,反正她在自己脑海里设想,谁也碍不着谁! 她有些兴奋地追着问道:“你什么时候警告的?我怎么不知道。” 不想她这随口一问,竟把卫勋问得缄默片刻。 “昨晚。” 过了会子,他言简意赅说到。 之所以他能深更半夜在半路遇到李老七,其实全因他刚从邵代柔的屋子里出去…… 门似乎打开了,白幡被灌入的大风吹得东摇西摆,一层一层的浪涌上来,幡布一浪一浪地从身上揭过,荡出摇曳的白。 不自觉瞥她一眼,眼下不是可以容纳下高兴的场合,她在咬着下唇忍笑,嘴唇沁出一抹泛白的春色。 显然,这样的笑容是不应该存在在这个时刻、这个地点的,她是寡妇不假,但卫勋从不认为应当因为某个人的逝去,从而剥夺另一部分人快乐的权力,生者的痛苦对于生命的逝去毫无意义,他见多了生死,逝者已逝,生者向生,才是生命轮转的正当轨迹。 然而这一抹笑容还是让他感到了一阵莫名的心躁意乱,虽说他屡次深夜拜访她的住处都事出有因……却也不是烦她,更谈不上责怪。 而邵代柔居然从卫勋略作停顿的回答中听出了一丝欲言又止的古怪感觉,她想不明白,还想追问,突然被门外一声炸响打断—— “哎哟哟!将军大人!您这么早就来了!” 一听这嘹亮喜庆的大嗓门,就知道是金县令又在猪突猛进了。 满面笑容的金县令迈进来,先去黑漆棺椁前问候逝者,不得不强作出一副哀思状,然后赶紧来找卫勋,后头呼啦啦跟着一群人,以李老七为首的李家人,个个脸上都顶着谄媚喜悦的笑。 还是那些嚼透了的陈旧故事,京城又来了什么官凭吊李沧,来人向来是不直接报大名的,先把诸如官职家世之类的堆砌上来,来头比人名还长。 邵代柔记不清楚那么些复杂的名号,无非是些她搭不上边的富贵老爷,那就不去管他了吧,只要暗自目送着卫勋起身出去就算了。 推开门,外面尽是一片到刺眼的白光,隔着重重错乱的脚步声,依稀听见金县令期许地打听道:“下官听说,怀化大将军郑礼郑大人不日也要亲临青山县,敢问卫将军可曾听说此事啊?啊呀!这要是真的,下官可得早早预备起来……” 再后来的话,邵代柔就听不清了,只在白幡涌动间见几位着华贵素服的老爷们拱手互相问候,真奇怪,仅仅是一扇门之外,好像就构成了一个与她无关的富贵荣华世界。 她眼睁睁望着卫勋走出去,熟练地融入那一片亮堂的光芒里。 不过没关系,卫勋走了,他留下的手炉还伴在她左右。孝衫的衣边不缉,掀起来,正好可以把卫勋送她的竹节手炉藏进去。手炉款式清雅古朴,没有多余的雕花装饰,像是男人家使的?那……这个手炉,是不是曾经也被卫勋抓握在手心里过? 比起暖起来的躯体,更觉着春

意融融的恐怕是一颗不应当的心。 卫勋临走之前似乎还有话要问她,可惜被京城来的老爷们一打岔,等后头能再碰面续上,已经是傍晚过后,晚风呼啸,几下便将原先那种来源不明的游移刮散了。 “大嫂可识字?” 卫勋调头问她。 “认得!” 邵代柔应得脆生生的,这是她为数不多可以摆在卫勋面前骄傲的事了。这世道,认字的女儿家可不多,就算放在京城,应当也是一样的。 这一骄傲,难免话就多起来,她眼角弯起来,倒也不敢弯得太过,做贼心虚似的左右瞟一眼,将翘起的嘴角压下去,嗓音压低了,只絮絮说起从前: “我哥哥是长子么,父亲母亲一直都有在花银子请先生教哥哥做学问。我母亲——就是嫡母,这点倒是蛮好,她是大家出身的官家小姐,可不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那一套。那时候我想听听先生说什么,总是找了由头就赖在大哥房里,我母亲自然是晓得的,也不拦我,先生来了,母亲就在哥哥房里找些擦窗擦柜的活让我去干,我在里头一待就待到晌午。 原本先生只收了一份银子嘛,是不想多事的,看我年纪小,又是个丫头,东家不干涉,也不好跟我真计较,反正一个人是讲,两个人就不是讲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随我去了。因此我眼下嘛……横竖章肯定做不出来,字倒还是认得些个的。” 自吹自擂了一番,心一惊,唯恐卫勋考她学问,赶紧把脸一垮,老实巴交将大拇指和食指捏出细窄一线天来,苦着脸坦诚道:“不过真的只有一些,不多。” “女子能识字,已经十分了不起,大嫂不必自谦。” 卫勋看着她一双明亮中带着躲闪的眼睛,温声道,“往后若是万事顺遂,那自然是最好,要是遇上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尽管往京里给我来信便是。” “……啊?” 邵代柔又懵了。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将一双眼睛照得比原先更亮,瞳孔里倒映的是他的身影。 “绝不是客套话。”卫勋并不再看她,只望向哔啵作响的火盆,“自然,前提是大嫂信我——” “信!我当然信!”邵代柔赶紧抢话道。 卫勋没有答她,抿下嘴唇,算是笑了笑。片刻后,起身走到棺椁前,伸手从台上拿过三支香烛,对着李沧的牌位拜了下去。 夜晚真是奇妙,有时候黑夜逼得人害怕得发抖,有时候也令万物看上去都温柔,就连他那高大的背影都显得柔和,邵代柔垂下脑袋,不想让李沧看见她没有廉耻心的笑。 其实她并不喜欢读,当初只是出于小孩子的羡慕心,大哥有的,她也想有,纯属凑热闹。 往大哥房里凑热闹的事情只短暂存在了几年,渐渐长大的邵代柔发觉认字并没有什么用处,连大哥都常常因为背不出在房里大哭,她就更没有读的必要了,一坐坐几个时辰,屁 | 股都要坐得生褥疮,枯燥乏味不说,女子又不能考学做官,有那认字背的闲工夫,不如多绣两条帕子换钱来得实在些。 小时候妹子宝珠半懂不懂事,还曾经一脸天真对邵代柔期盼过,说,等哪一天姐姐老了,眼睛坏得做不了女功了,在外头支个摊子给人润笔写信,指定赚得不老少呢! 邵代柔把帕子扔到她小小的脑袋上,笑话她痴傻,做女红费眼睛,写东西难道就不费了? 再说了,豆腐块那种东西,让她看还算凑凑合合,非要让她写……那估计就只能堆出的一堆狗屁不通的东西出来,叫人笑掉大牙。 当然了,像卫勋这么好的人,应该是不会嘲笑她的,至多会摸不着头脑罢了。 尽管邵代柔认为她绝不可能给卫勋写信,但这句承诺……算是承诺吗?应该算吧…… 这句承诺赐予了了她一个憧憬的可能性,像骡子前头吊着的大萝卜,吃不吃得着先不论,单看认字这件无用功,好像终于在这一刻有了一个踏实的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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