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我有个东西要给长主。”宁泽从腰上的荷包里翻了翻,拿出一根项链模样的红绳,下面拴着个白色的坠子,细长一条,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高瑗来了些兴致,兴冲冲地看着,露出了好奇的神色,她接过,拿在手中反反复复看了个仔细:“这个坠子有趣,只是我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 宁泽背着手,含笑道:“这是西北边人爱训鹰,这是他们训鹰用的骨哨。” “总不好只有一个哨子的,你莫是还送了我一只鹰?那鹰也真是珠玉蒙尘了,我这个不爱动弹的,莫说是训鹰,就算是见天养个雀儿都是嫌麻烦的。”高瑗将骨哨举至眼前,让它滴溜溜地转着,她的眼睛一闪一闪的,显得分外天真。 宁泽耳尖爬上一抹不自然的红,他伸出手半掩唇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鹰自是没有的的,鹰这个东西认主,就连我也莫敢说是能训得好鹰的。至于用途,长主可以凭这枚骨哨随意调遣我的暗卫。” 高瑗眼底浮现出稍纵即逝、不易察觉的不悦,但她仍旧装作欣喜模样,道:“劳烦你费心。” “这话不是真心的,”宁泽轩轩眉,双臂环在身前,露出几分看好戏的模样,“你应该在想,你可不愿意让别人把你盯住了。长主放心,除非你用这枚骨哨,他们不会跟着你的。” 高瑗没有答话,只是收起了骨哨,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宁泽无奈地摇摇头,笑道:“既然是盟友,这点信任总是要有的。长主您这个性子可千万得改,否则谁还愿意与您推心置腹呢?” “既如此,你又为何要给我这个?”高瑗轻舒一口气,脸上又挂上笑容。 宁泽没答话,只是抬头看着阴翳的天空,眼中的神色晦暗不明,良久,他方柔声道:“诚意,也是心意。” 高瑗低头,像是在深思着什么,一阵风吹来,擦过她的脸颊,留下无尽的凉意,她道:“西北比帝京,冷了不少吧。” “是,我归朝之前,西北刚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宁泽伸出了手,由着风从手上吹过,似是在感知风的温度,他皱眉,苦笑着说,“你总是这幅模样吗?” 高瑗不解:“什么模样。” “心事重重,言不由衷的模样。我知道,其实你是想问我此去西北可还好,可是你却不愿直言问出口,拐弯抹角地问西北天气,也是有趣。”他负手而行,“而且你今日与我从前见你都有些不一样,三个月前的你可是巧笑倩兮,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间,今日则似乎总是在出神,你怎么了?” 高瑗摇摇头,道:“我平日倒不是这样呢,至于总恍神,应是今日睡得少了些的缘故。今日太阳好,我养的猫儿早间想与雀儿玩,可雀儿有些怕猫,叽叽喳喳叫了一早上,把我早早吵醒了……” “原只听过美人春困,没承想秋乏也这般动人,”宁泽打断她的话,语气温柔轻快,带着打情骂俏一般的旖旎,“多笑笑吧长主,对身子好,可不是你那乖巧的假笑,由衷的才好。” “若我觉得没什么好笑的,又要怎么笑出来?” 宁泽从荷包里翻找着什么,末了,拿出一块饴糖:“那就吃个糖,今日路过神武大街,我家老爷子就好神武大街上隆祥斋的果子蜜饯酥糖,我就顺手买了些,正好还剩一块。” 高瑗见过宁家老太爷,那是如同宁湛一般的不苟言笑,没承想还喜欢这些糖果子,不由觉得有趣,于是莞尔一笑道:“宁老太爷竟也是个嗜甜的,我当真想不出是个什么模样呢,别是国公编来说笑的吧?” 宁泽将糖放在高瑗手心,道:“你看,果真还是糖有用,不仅我家老爷子喜欢,连你也笑了。这事的确为真,但若你爱听笑话,给你说几个逗你一笑也未尝不可。” “多谢。”高瑗将糖放进嘴里,抬头看着宁泽的眼睛道。 宁泽摆手:“一个糖而已,何足言谢。” “谢谢你的诚心。”高瑗一字一顿道。 宁泽觉得耳朵有些发烫,他不自然地摸了摸耳朵,道:“没什么,我没什么能耐,若是能帮着长主敞开心扉,倒也是大功一件。” 明英宫在内苑东北,临近太后太妃所居住的寿安宫,距宫嫔们居住的宫室较远,如今寿安宫内并无太后,只零零散散地住着几位先帝的太妃,从前周遭还有一个整日笙歌曼舞的明安宫,如今明安宫人走茶凉,这一带便更是静谧,行人并不如何多。明英宫的宫人在门前挂上了两盏大红宫灯,夜色中分外明亮。 “夜深了,也便送到这里就是了。”高瑗在明英宫门前站定,对宁泽道。 宁泽负手而立,道:“都到门前了,也不请我进去坐坐,饮一盏茶暖暖身子?” 高瑗示意景颐去叩宫门,自己则端端正正地站好,道
:“国公自重,这种事传出去只怕不仅是名声有损了,咱们两个联手的事都怕是要被端出来,如此这般也太得不偿失了些,至于茶,你在门口也饮得。”说着回身看了景颐一眼,景颐会意,进去捧了茶壶茶盏来,高瑗亲手斟了一杯,递给宁泽。 宁泽欣然接过,一饮而尽,道:“我们如今都被赐婚了,已然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还不会被怀疑?当真是有趣了。” “非也,”高瑗俏皮地摇摇头,又给宁泽斟了一盏茶,“他们只会以为是我皇兄同你结盟,我只是皇兄的诚意,自古女儿姐妹不都是用来拉拢盟友的吗?” 宁泽这次并未接过这盏茶,而是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正色道:“你这样也太自轻自贱了。” 高瑗没理他,径直将茶盏递到他唇边,逼着他收起了满眼的严肃,再不敢直视自己,脸色也由白转红,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道:“长主自重。” “你如此说,我很高兴,至少你眼里,任何人都不是任人摆布的玩物。这盏茶是我的谢礼,国公也请受了吧。”她声音婉转娇俏,似乎能掐出水来,像是女儿家撒娇一般。 宁泽伸手去接,高瑗却躲开了,执意让他就着自己的手饮上一口。高瑗的一双眼睛眨巴眨巴,楚楚动人,纤长浓密的睫毛上下飞舞着,看得人心痒痒。宁泽挂不住了,只得板着脸饮了一口。 “如此多谢长主了,”宁泽用手掩住不太自然的面色,干巴巴地说着,“如今时候已晚,臣先行告退。” 高瑗仍握着那只小茶盏,半笑不笑地看着他,揶揄道:“辛苦国公了,国公脸色这样不好,可是要好好养养才是。” 宁泽尴尬地咳了一声,拱手道:“谢过长主,臣无碍。臣告退。”说着匆匆行了个礼,转身便要走。 “国公,”高瑗唤道,她的脸隐在夜色里,看不清神色,声音中已不再有将才的玩笑戏谑,而是分外温柔,带着些许恋恋不舍的意思,“更深露重,且走得快些,回去记得饮些热茶去一去寒气。” 宁泽抬步欲行的动作顿住了,他转身,看向灯影里的高瑗,蓦然觉得心头一暖。宁泽一瞬间就懂了高瑗对自己说的那番话,群臣百官为什么甘愿为高瑗所驱使,因为她一直在这漫漫长夜里,用并不宽阔伟岸身躯,守着那盏灯,温暖的灯。宁泽眼底也不由自主带上一抹柔情,他并未依礼谢恩,只浅浅说道:“好。” 不知走出了多远,宁泽在夜色中长叹一口气,回头看向明英宫前的那两盏灯,夜风吹过,让灯笼在风中摇晃着,高瑗仍站在灯下,摇曳的灯影让她的身影忽明忽暗,她怔愣的看着什么,也许是长街上飘过的一片落叶,也许是夜风划过的轨迹。 高瑗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长街的黑夜吞没了宁泽的背影,自己才扶着景颐的手回去,手中犹握着那只小茶盏。 “你倒是也厉害,这样一番手段,倒是把秦国公吃的死死的了。这样瞧着,你们哪里像是盟友,活脱脱一对情真意切的爱侣。”清亮的女声传来,高瑗循声看过去,只见高琏正坐在东配殿的廊下,懒散地倚在廊柱上,双手交叠在脑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高瑗不以为然地笑笑,道:“各取所需而已,又何来真心。” 高琏撇撇嘴,啧啧两声,道:“非也非也,宁泽这幅样子,倒是像动了几分真心的。可他许是也没想到,你这个小丫头如此冷意冷心,唉,可惜可惜。”她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摇着头。 “姐姐是知道我的意思的。”高瑗坐在高琏对面自己常坐的那张椅子上,绞着手里的帕子,像是有几分烦躁的样子。 “罢了罢了,”高琏摆了摆手,“不打趣你了,我只嘱咐一句,你小心惹火烧身。如今宁泽归朝,你打算怎么办,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高瑗紧了紧身上的斗篷,不紧不慢地道:“这说起来也算不上麻烦,如今秦国公如日中天,我让他先替了赵恒,领了提举皇城司的职。赵恒这么久都不倒,也不知这后头的水有多深呢,留着他我总归是不放心的。剩下的嘛,我需要让姐姐帮我一件事。”她看向高琏,俏皮地眨巴眨巴眼睛。 高琏揉了一把她的脸,道:“说正经事,你别这样。要做什么你且说,我尽力而为。” “帝京第一高楼抚仙楼,姐姐可知?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乃是帝京一胜,可是你我都知道,抚仙楼下面有一条暗河,年深日久,难说不是隐患。” 高琏瞬间懂了她的意思,道:“抚仙楼乃是帝京一大酒楼,平日客人络绎不绝,你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伤及无辜。” “忽喇喇似大厦倾,抚仙楼一塌,不知有多热闹。更何况这样大的酒楼,利益不知多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抚仙楼底下又有一条暗河,从何流出,你我也心知肚明。逐个击破有什么意思,且看他们互相猜忌,反目成仇
才有意思。至于平常百姓,姐姐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出事的,要出事的,只有我一个人就够了。”高瑗轻松地说着,像是在聊帝京哪里的景色好看一般。 高琏眼神一凛,厉声道:“你可千万别发疯。就算底下的暗河是从谭宗顺家后园子的池塘流出来的,你也犯不上为此犯险。” “七日后宁湛就要到常府下定,常府与抚仙楼不过就隔了两条街,到时候你们阵仗弄得大些,最好弄些什么彩头,把人都引过去,我的人提前做好手脚,专挑抚仙楼人少的时候动手,把楼弄塌就是了。姐姐放心,我不会出事的,剑歌易水厉害着呢,总能把我弄出来。”高瑗不理会她,继续说着。 高琏虽是想要责怪她,奈何实在清楚这个妹妹的性子,高瑗下定主意要做的事别人拦是拦不住的,只得作罢,愤愤道:“谭宗顺不过一个吏部尚,至于吗?别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非也非也。抚仙楼这种高楼修建之前皆须往工部探测批准方可动工,那时的工部尚恰好正是谭宗顺,那时他家的后园子刚刚翻新,朝廷严令私家开挖暗河暗渠引水,于是他也并未敢说那池塘用的是活水,连暗河也是让人深更半夜偷偷挖的,故也不并未说抚仙楼选址底下有暗河。抚仙楼不仅楼高百尺,更是富丽堂皇,能开得了这样的酒楼,资金不可谓不雄厚。据我所知,在抚仙楼有股的朝臣不下十余人,而这十余人,多少都和四叔沾了些关系。”高瑗纤长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一下一下地叩着,清脆有声。 高琏则烦躁地拨弄着额前的刘海儿,她不喜欢这东西,总弄得她痒痒的,帝京未出阁的女儿俱是留刘海儿的,衡阳长公主可以不留,但常檀不可,她道:“直接对谭宗顺动手难免四叔不会捞他一把,但是这样一折腾,谭宗顺就是四叔的弃子了,拔掉也是轻轻松松。就是你要赴险了。” “只有这样才能让皇兄警惕起来,抚仙楼他有时候也会微服前往,如今抚仙楼塌了危及我,倘若在抚仙楼遇上这等事的是他呢?我最好是能说服他那天与我一道出去,再到临行前让皇兄遇上些要紧事,去不得抚仙楼,这样我再出事,更让他心有余悸。”高瑗倚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说。 高琏看向高瑗的眼神明显带着些不可置信,她紧皱眉头,上下打量了高瑗几遍,她素知小妹心思重城府深,可断没想到她敢这么去赌。她道:“你也真是疯。” 疯?高瑗苦笑着,这么些年风风雨雨,她见过太多的人心不古世道不公,疯的,又何止她一人?她觉得自己像是蛰伏在黑夜中的狼,一闻到猎物身上的血腥味便会发疯一样地扑过去撕咬,置人于死地。她是疯,怎么能不疯呢?现在对敌人不疯,来日,自己就会被他们逼疯,下场将会比他们更惨烈百倍。“这也总比任人宰割的好,不是吗?如今情境,谁更豁的出去,谁的胜算才能更大。”高瑗望向漆黑的夜空,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