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心话。”他眼神真挚,“我曾与你说的一粥一饭平凡度日,不就像是此刻。”
想起那夜他隔着窗帷与她剖明心迹,容枝意垂眸看着那碗果饮,碎冰拂在面上,透着晶莹光泽,忽然有一瞬,她觉得好像这样也不错。
“我没想过你会答应与我来,今日你出现的那一刻,我很惊喜。”赵景帆并未喝什么茶饮,始终在对座静静看她。
她顿了顿,转过话题:“不是去各家吃席,便是在寸光阴或府里闷头看、绣花、弹琴、射箭…新做的衣裳都无处穿,还是在杭州有趣,景帆哥哥去过么?”
他摇头:“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还未去过江南,不知是什么模样?真如诗和戏里说的那般诗情画意?”
“自然是的,诗人们爱咏江南,不无道理。”容枝意与他说起杭州的事,“我阿娘有座宅子,就在上湖边,我几次和表姐妹们从外祖家搬出去小住,那些日最重要的事,便是等日出等日落,等春日杨柳拂面,夏日荷花盛开,秋日枯叶满池,冬日披狐裘走上断桥看雪,总觉得自己满身诗意,如话本里的女角儿。”
讲起这些她眼里都闪烁着光芒,赵景帆一时呆看,听她的描述,对江南也存了许多向往:“听你这么说,倒适合年迈时去养老。”
她拼命点头以示赞同:“我都想好了,往后年岁一到,就去阿娘那间宅子安度晚年。”
赵景帆有些意外,别的小娘子日日想得都是逛街、出游、嫁人,她倒好,净想着养老了:“你才多大,都想好暮年之事了?”
容枝意越过他望向远山,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落寞,反问他:“景帆哥哥如何看待贵女二字?”
“家族兴旺则是玉叶金柯,家族落败则苦难缠身遭人嫌恶。”
“嗯。常有人把贵女比做菟丝花,开与败,皆仰仗家族。”
赵景帆皱眉:“意儿忧心这个?可你不是…”
“我是。”容枝意苦笑着打断了他,“地位、身份、钱财,我如今拥有的一切都仰仗着圣人一道旨意,仰仗着我是皇后侄女,太子表妹。是恩宠,也是牢笼,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不能做,步步行于刀尖。旁人敬我艳羡我,也看不起我。我于那些被称为菟丝花的贵女有何分别,不过是家族地位更盛罢了。”
“现下的确什么都有,可日后呢,一丝风吹草动的变故,这些拥有的,我习以为常的,都会离我远去。我如何能不为自己打算呢。”
赵景帆显然感到诧异,再次遇见她时见她如六年前初遇那便笑得天真无邪,便以为她已将伤痛淡忘,可她今日这番话出口,她好似又看到了那个孤独落寞,对任何人任何事都麻木不仁的她。
他不忍看到她这副模样:“你想要的安稳,或许我可以给你。”
“安稳不是旁人给的,是靠自己得来的,”容枝意说道,“为安稳而嫁你,不过是菟丝花又找到了更高的倚仗,我若真想要,早就应允嫁给几位表兄了。”
“这世上除了本我,谁都不能成为自己屹立不倒的靠山。景帆哥哥,你瞧我,开了寸光阴,又听表哥的话成为寒门或少年仕的伯乐,但凡有人落难,能帮则帮,这些那些的杂事,明面上是助人为乐,可何尝不是在帮我自己呢?少年仕终有一日会成为名儒大家,落难之人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刻。名望与名声这些杀人于无形的东西,往往都能救人于水火。”
她从未告诉过人这些,许是被今日萧索的山
景秋景陶染,又或是被他真挚看她的笑容打动,忽然就想与他分享了。
“景帆哥哥,”容枝意端起空了的碗盏,“喝完了,我们启程吧。
剩下的半段路途,赵景帆为了照顾她,骑得很慢,直到正午过后,二人才进了华州的城门。她未曾来过,面对什么都觉得好奇,杨记这间分铺正好开在华州最热闹的大街,容枝意今日放开肚子,不仅吃全了杨记所有的糕点果子,还跟着赵景帆去了华州最有名的酒楼,将华州美食尝了个遍,二人聊到日暮西山,才带着浓浓酒意回程。
赵景帆本欲骑马,却被容枝意一把拉下,她已是醉得醺醺然:“近年饮酒驾马闹出的祸事越发多了,太子殿下都言…饮酒不骑马,骑马不饮酒,你还是老实些——同我坐车吧!”
要不是轻云扶着她,她都快站不稳了。赵景帆面色忧虑,今日不该放任她喝这样多的:“你不是怕晚回府么?”
她指指天:“都这么晚了,也不在乎更晚了。”而后想到什么,朝他狡黠一笑,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不过你要是怕与我共处一车清白被毁,那我便不强求了。”
轻云嫌弃的看了眼她主子,喝醉了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来,好像上回过生辰都没这么醉。
赵景帆堂堂殿下,竟被个小娘子家调侃了,笑得颇为无奈,知道她是酒意上头开始胡言乱语,和轻云合力将她塞进了马车吩咐启程,容枝意没个坐像的斜倚在车壁上傻笑,显然不肯放过方才那茬:“怎的,我名声在外,说我比好些郎君还要如狼似虎,你不怕么?”
天色晚了,胡服单薄怕她受冻,赵景帆弯腰取出存于座下的夹棉斗篷。
正想给她盖上,抬眸见她小脸微红,睡眼惺忪,仿佛下一瞬就要昏睡过去。赵景帆咽了咽口水,声音都在发颤:“被你毁了,求之不得。”
“赵景帆,只有你跟我说过这个话。”她嗓音轻柔,“你好像是真心的…心悦我。”
赵景帆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快要溺毙在她的双瞳剪水当中。此时不说更待何时:“是,我心悦你,四年前便是。”
“四年前…”她好似陷入了沉沉回忆,“四年前,你便认得我了。”
“四年前,我进东宫尚房与你们一块儿读,那时认得的你。我正因阿爷去世困在无穷的伤痛之中,还被其他的伴读排挤,连奴仆都敢欺辱我。世间黑暗,只有你,善良美好如浑金璞玉,朝我伸出手…”赵景帆讲到动情处,抬眸时却见容枝意气息绵长,已然睡熟了。
“罢了,今日你来我便心满意足,其他事,日后再与你说吧,反正还来得及。”他低声道。
容枝意醉酒其实做不成什么荒唐事,只会昏天黑地的睡大觉,如轻云所言,就是十个大鼓在她耳边敲敲敲也喊不醒的。
直到门外轻云的一句“世子殿下”也没让她生出要醒的打算,翻了个身继续睡的酣甜。
“轻云?你为何在这,这是景帆的车。”赵珩熟悉的声音传来,赵景帆睡得浅,此刻已经醒了,混身一僵,快速打量了一圈周围,狭小车厢,根本无处可藏…
这车座底下呢…不对,他为何要藏,为何这般心虚?
“景帆哥哥你找什么呢?”容枝意迷迷糊糊的声音让赵景帆更加冷汗涔涔了,赶忙捂了他嘴,示意她噤声。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做。
赵珩耳尖,朦胧听到个熟悉女声,皱起眉:“景帆,你车里是何人?”
“殿下醒了吗?京兆府出了个逃犯,郢王世子与谢少尹正在抓人,说人人都要开车门查验,您看此刻是否方便?”道全问道。
怎的就这样也能碰上…赵景帆感到懊恼:“稍等。”
他捂着容枝意的嘴渐渐松开了,既然无处可藏,索性面对现实吧,她深吸一口气。
不料本躺在对座的少女忽然起了身,还掀开窗帷,让清晨的第一抹日光照上了她尚未酒醒的脸庞:“赵昀升!你也来华州了吗?好巧!赵景帆正带我游长延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