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生梧也不急,细细嗅两口。也不放下,端在手里当暖炉。 小归眸中掠过一丝满意,也不知道他从微生梧那个毫无波动的表情里哪看出来——园主对茶、对他的态度表示愉悦。 “小归只是……”他的声音微哑,“想提醒园主。” “不是所有的狼崽子,都长杜芮蒂那幅尊容。” 微生梧:“……” “哦。知道了。还有事吗?你知道——我分魂过来的。” 小归很遗憾的样子,“那为了您的身体……小归不应该留客喽。” 微生梧不语。 其实……也无关紧要,虽然……并不是托词。 分魂确实对主魂体有影响,尤其是微生梧的内伤外伤从来没断过……但微生梧这么干太寻常了——想喝水又不想动他都能分一道去拿,而且这次分出来的也不多……是直接舍了微生梧都不心疼的程度。 长老哥哥好容易来一趟……虽然没说软话,但似乎也打消“说完就走用完就扔”的念头了。 这个想法在小归心里转上一圈,脸上的笑意便真情实感许多,讨好地在边上空地拍两下,爬到地窖下取了一个小泥坛,开封。鼻翼收缩,小归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真香。” 小酒坛土陶样式,红布封口,看着和路边打的散酒没什么两样——但小归可只有那么两坛,宝贝得莫主事讨要他都舍不得给一筷头尝尝——毕竟园主一年也只动手一回,酿上坛,还保不齐要全给归峦送去。 想想就气啊……堂堂一个仙君,还是在北岭那个地方的仙君,不会喝烈酒——劳动园主给他定制!酒量还不好——归峦要是但凡不至于坛喝一年,小归都有由头磨着园主多做几回,或者一回多做一些! “您也尝尝?” 微生梧却没看他,来来回回打量着那个当不当正不正怎么看地方怎么别扭的酒窖。 半晌,叹息。 “这小酒馆——‘小酒馆’,倒确实……很不拘一格。” 梧桐木做的匾额,上三个鎏金大字“小酒馆”。说是“馆”,却其实不是天机阁对外待客或者开放买卖的场所,能进来看一眼内部陈设的人,整个大陆都屈指可数。 “哦?”园主又不是第一次来……甚至偏爱这里的冬景,每年都要或请归峦或邀那只小雀来玩一玩的,怎么突然生出这样的感慨。 微生梧笑一笑,不过嘛……也幸亏能进来的人不多——小酒馆的内部随性至极——开一个覆盖整个棚顶的天窗、挖一个就在桌子旁的酒窖、常备着种茶庄都没有的好茶、木凳或者席子被替换成软榻、墙上这面绘着一枝黑白色彼岸花独秀那面勾勒泼墨式千里江山陨…… 色彩诡谲奇丽,过度突兀惊悚。 规矩仿佛被主人吃了。和天机阁的整肃威严有天壤之别。 “让我想起……你第一次向我正式问好。那句话给我的感觉,也不亚于天机阁要装修成小酒馆的样子了。” 回忆让琥珀色的眼瞳染上人间烟火的暖色,小归被带动的心情也好一些。初次问好……抿抿唇,矜持地自我反省,认错,“我也只是……不想总端着……也留个地方放松一下。” “没有,挑战天机阁规章的意思。”长老哥哥怎么不说了……安慰他啊——这算得了什么呢?和小归比起来有什么重要的呢? 小归眼底的疯狂和希冀浓烈的像是深渊,只还维持着一点体面的笑意,吞吞吐吐:“君王不应有所偏,不应有所好……小归也没有违逆您的教诲的意思……” 快继续啊!快啊!长老哥哥! 挡!微生梧指节敲击木桌。 小归咬咬嘴唇,凶狠而克制地将外露的情绪收回后,没骨头一样靠在榻上,轻浮地打趣园主,“您会说就多点儿。” “小归,爱听。” 没准……还能少找点您的麻烦。 微生梧不置可否——随意。 “本座,宁愿教出一个恩将仇报反噬其主的畜牲。” “成王败寇,鲜血朝贺。” ——最浪漫盛大的贺礼。 “也不愿意,教出一个俯首帖耳乖顺听话的废物。” “半辈子的心血,空耗!” ——最白水讽刺的结局。 “茗卿……挺好的。”小归缓缓眨眼,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那张昳丽的面容上竟然显出一种幼鹿般的单纯,“有勇气,敢担当,还有责任感。难得的是临危不乱,还重视人命,是个可塑的。” 微生梧挑眉,小家伙生气了……呵,不是早知道吗?
竟然还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要么罚的少了,要么蠢的要死。 “璃哥儿性情软弱,心志不坚,狼子野心,不堪调教。” 语气是漫不经心。总结,给一个人下了定义——一个相处也有小两年的人。相比而言,竟然那碗只被嗅了嗅的茶显得更得微生梧喜欢。 琥珀色的眸子空旷,他随手翻了翻旁边的收茶记录,才啜一口茶,“你刚刚说的。” 小归:“……”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jp】这可不行乱赖啊! 虽然……长老哥哥将茶入了口……挺让人高兴的…… “呵……好大一场戏……您竟然看这个。”小归整整思绪,最后语带嘲弄半是感叹到,又把手贴在地上,感受着地脉地跳动。 天机阁主阁占地千亩,东西二里,南北一里有余,问天涯周围还令设诸峰,用途不一,皆为守护。沿此西北约九千四百一十四万顷,群山倾颓,日月倒悬。 ——田地干旱开裂,墓穴却潮湿而阴冷。污浊的黑水混着些许猩红逐渐嘀嗒成一小摊,地上枝枝蔓蔓,扎根在腐朽的同伴身上,掩藏住不为人知的隐秘和无人收敛的白骨。 “除了这个呢?” ——只不过,现在有人行于其中,不惜背负鲜血,不惜剜肉刮骨……也要把过往暗处的龌龊翻到地上来。 小归挑着眼,兴趣盎然,“您还看到了什么?” ——会……愧疚吗?怕失去吗?舍不得吗?对于……那些枉死的百姓,那个对您满心信任的少年,那个一心期盼找到救您的女孩儿。 小归一个响指,显现出神鹿村的画面。 ——别人刮骨是疗毒,而他那个可怜的、自以为是的、被长老哥哥强塞过来的女儿,只会使得长老哥哥杀名大噪,而已。 【一直没等到魂魄一痛的微生桐时刻紧绷,提防着封印大阵随时可能彻底崩裂的结局。】 【小姑娘带着族老上了山,找到昏迷的袁茗卿。又在周围一片混乱地商议——怎么救治袁哥哥时悄然离开。向前。】 “您看到了吗?” “您知道吗?您知道的。”小归顺手把小酒馆的天窗开大,足以看到外面的星空——微生梧靠着软枕微微仰头,将视线随意散落,恰好朝着棚顶。 他总喜欢满足长老哥哥的一切诉求,这会让小归产生一种关于掌控与奉献、实现自我价值的愉悦。 病态,但引人疯狂而沉溺。 也是无可更改的本能。 ——前提是长老哥哥肯说、不,“说”太为难了……而且像带着折辱……小归不敢有这个意思的……明明只要……长老哥哥乖一点……稍微透露出来一点就好哇…… 小归继续道,语气和缓好似引诱,言辞严苛犹如威逼。“那个孩子,叫四丫。她上头有三个姐姐,大的有名字,叫大丫,在四丫被怀上的时候割猪草从一个不高的小土坡上摔了下去,死了。” “小二和小三,没有名字,出生就被溺死了。四丫还有一个弟弟,取名八宝、小宝。爹不疼娘不爱……啧啧,真是个可怜孩子。” “您觉得……凭四丫千钧一发拉住茗卿避免那个冒失鬼变成井里的水柜的机敏程度,她会在弟弟被抓走时被吓得失声发愣吗?一个是强大的仙师,一个是受尽偏爱的弟弟,呵,怎么做出选择……很难吗?” 微生梧凤眸微敛,“璃哥儿,不是那种喜欢恶意揣测的人。” “我闺女理论上也不是哪种不顾园主伤势的人!”小归微恼,这是点他呐?他就是个“背后恶意揣测的人”!言语也是哪疼往哪戳。 “我只需要稍加引诱……你说,茗卿会不会好心办坏事?一方是重男轻女的爹娘,一方是救过他的女孩……一点点偏向很难吗?何况本来就是‘正义’的,自然,似乎也不需要犹豫什么。” 微生梧知道,只要袁茗卿有一点点偏向……小归就能让茗卿再也没机会保持中立,更甚至因此背负什么,从此心境不复。 “不要节外生枝。本座以为你明白什么对你更重要。” 微生梧最后这样告诫,但小归漫不经心想:最重要的?不是您么…… “我就是,您来看我一趟不容易,想您多陪我说说话。”未尝不是打完棒子给甜枣,但也确出于真心。 小归说完,定定看着微生梧。园主似乎有一瞬间怒极——他把那一碗茶照着小归的脸砸去,凤眸中寒意森森,但也仅仅那一瞬,就连扔过去碗和泼过去的茶都没有一点沾到小归身上——想当然,小归不会躲,甚至主动撤去护体灵力。 小归摸了摸被飞溅起的碎瓷划伤的右颊,如果不是这个……
他还真当园主刚才的情绪波动是错觉了。但,至于么? 世人都传园主是有史以来最平易近人性情最好的一位仙君,可又有谁知道——那人仅仅是,太高傲了——和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壁障。 以至于无论是周岫口无遮拦,段思思利用不断,还是他小归背刺一刀,都不会被在乎,更遑论放在心上…… 他……不就是想让园主、长老哥哥多好好地陪他呆一会儿吗? 微生梧想了想,带着恶意笑的矜持,又将笑意抿去,恢复一如平常的温润沉稳。“你就是想让我承认?我看到了什么?” 小归近乎要被吓得跳起来,又强迫自己冷静。不……长老哥哥误会了什么? 微生梧随意而慵懒地坐着,目光清冷且虚无。启明星一点点暗淡了啊…… “我看到……我的死期。” “不会。”小归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定淡然,没有人会觉察到他在刚才蓦然心头一紧。“您注定……” 天空慢慢泛出一线鱼肚白,而后慢慢打进酒馆。有光微动,浮尘翻涌。天亮了啊…… 小归双膝跪地,向长老俯首,恭顺地弯折脊背,虔诚地拢住哥哥的一点点指尖,忽觉冰凉。宛若永恒誓言地。 他说。 “万人之上。”